祖父的心路历程——《李苏菲文集》后记

撰于 2007年3月10日

把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尊敬,集中在一块吧!……最美丽,最神圣的坟墓,却在我们的心头。” —— 罗曼·罗兰

公元1912年,祖父李苏菲出生于江西萍乡周江边一个世代书香和官宦门第之家。清朝末年,在这个大家族鼎盛时期,高祖一辈兄弟六人“先后捷足科名,联镳仕路,无不宦成名立。”(《昭萍志略》)一门有八人同时在县志中立传。《李氏族谱》记载:伯高祖有棠是著名史学家,花翎正二品衔,著有《辽史纪事本末》四十卷、《金史纪事本末》五十二卷。伯高祖有棻(芗垣)任陕西布政使、护理巡抚,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花翎头品顶戴,赠太子少保衔,并有文集传世。高祖有槼是历办两淮运河堤工、金陵厘捐兼木厘局、军械善后局、江宁工艺局的花翎正三品衔道员。曾祖实甫入民国任萍乡县参事会参议员、清理官产委员、江西实业厅咨议、赣西镇守使署顾问、萍乡县农林会会长,擅书法。祖父年幼时曾祖就教他习欧体字,为他讲解杜甫反映民间疾苦的歌行。在做人方面,对他进行的是侧重理智克制的教育,为他篆书“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家训的条幅,历经九十年风雨,竟奇迹般地传到了我们这一代手中。祖父从小生活在一个谈经论史、为文作赋的富有浓厚人文氛围的家庭之中。耳濡目染,加上先辈们耳提面命的教导,使祖父与文史结下了深深的情缘,也为他后来从事文史工作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进入师范学校读书时,祖父又有幸遇到了一位优秀的国文教师,那就是1931年任中共中央《红旗报》主编时被捕牺牲的烈士萧保璜。萧老师对他在思想上、学业上的教诲和指导,使他终身难忘。在他的心目中,萧老师是他做人的楷模,做学问的榜样。于是他刻苦学习,博览群书,尤其热爱文学,在读师范和高中时,先后约集同学组成“火潮学社”和“潮音文艺社”,互相观摩习作,17岁时他就在江西《民国日报》上发表作品。

1932年,时已大学毕业的二伯祖见祖父有志于文学,便送他去北京大学旁听。这期间,他一面刻苦读书,一面勤奋写作,先后在《北平新报》、天津《大公报》、《华北月刊》、《论语》、《现代》、《水星》、《忘川》等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小品、随笔等作品。在向报刊投稿时,他先后结识了胡风、沈从文、萧乾、王任叔等文学名人,并得到他们的鼓励、指教和帮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书信往还,关系密切。

在北平书读得多了,看到听到的事情多了,接触的各种人物多了,使祖父增长了见识,也锻炼了他敏锐的观察、辨识能力。特别是时局的动荡和险恶,更使他时刻都在思考问题。这期间,正是中华民族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时期。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三省之后,又虎视眈眈觊觎我华北大地。他们的侦察机时时盘旋在北平上空,国民党当局对敌人一再容忍退让,对人民则只顾横征暴敛,多年来穷兵黩武,发兵对苏区疯狂进剿。国人中也不乏对时局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和在大敌当前醉生梦死、媚敌邀宠的人。对这一切,祖父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他以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以一个热衷写作的文化人具有的责任感,选取适当题材写文章唤醒民众,歌颂民族大义,揭露和批判那些在敌人面前麻木不仁的思想和现象。同时还笔底生情,写出了一些关注社会底层民众疾苦的作品。

在当时,要针砭时弊,歌颂正义和光明,必然会触动当权者和某些人的神经,遭到指责和挞伐。祖父的某些作品就经历了这样的遭遇。1932年他发表在《北平新报》副刊上的小说《阿林正传》,由于取材于大革命时期赣西苏区的故事写成,有人即写信到报社,严词责问为何发表这种有“赤化倾向”的作品,并敦促报社将信转至作者手中,以示警告。对此祖父未予理睬。1935年,他又在《忘川》杂志上发表了小说《风》。由于作品系根据北洋军阀时期京汉铁路“二七”大罢工的故事写成,便又受到更为严厉的查处。当局将《忘川》查封了,致使这本才出创刊号的同仁刊物,刚一出世就被扼杀在襁褓之中。《风》这个作品,除第一部分付印外,余稿全部被付之一炬。

面对连续不断的恫吓和打击,祖父没有惧怕和畏缩,相反使他更坚强了。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侵华战争,中国人民奋起反击。全面抗战伊始,祖父即参加了江西省各界民众抗敌后援会和抗日联合阵线的工作,主编南昌文艺界座谈会会刊《抗战文艺》。之后,又在新四军驻南昌办事处支持下,参与创办《抗日报》。在报批时,当局要将“日”字改为“敌”字,否则不予批复。报方坚决抵制这种对爱国壮举横蛮压制,对入侵之敌奴颜婢膝的可耻行径,宁肯不办报也决不改这关键的一个字。最后终因一字之争,《抗日报》未出“娘胎”就被扼杀了。通过这件事,使祖父又一次看到了国民党当局的真实嘴脸。此后一段时间,他在《抗敌文艺》、桂林《大公报》、湖南《中央日报》和其它一些报刊上发表作品,唤起民众抗日救亡,歌颂奔赴延安参加抗日运动的亲属,歌颂抵制修改民众学校课本中“有碍中日邦交”内容的爱国人士;还以满腔热忱反映战时文化名城桂林的蓬勃朝气,让人们看到在强敌入侵时,国人旺盛的战斗士气。此时的祖父,胸中充溢着一片爱国热忱,通过他的作品,人们看到了一个爱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可贵襟怀。

上世纪40年代后期,祖父在萍乡县志馆工作。几年中他花费很多时间,阅读了大量典籍,写出了《文物小记》及其它一些乡土文史资料。编校印行了萍乡第一本女诗人的诗集《李氏闺媛诗钞》。60年代又写作了十余篇关于萍乡城市沿革、煤炭生产、古代水陆交通、自然灾害、农民起义、文化、历史名人的萍乡史话,后又编写了《萍乡大事年表》,为研究萍乡历史留下了极为珍贵的资料。这些文稿的完成,使以前一些散乱的,或鲜为人知的地方史料得以保存或臻于完善,为继续发掘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根据。

建国前编纂县志时,他负责编写大事记,主张对1927年之后中共在萍乡的军事、政治活动据实记载,但遭到了某些国民党当局卫道士的坚决反对,最后被否定了。这使他非常愤慨,于是将这段历史悬而不写,以示抗议。建国后他编写《萍乡人民革命斗争史》和《萍乡大事年表》时,将党在萍乡的这段光辉历史,作了全面系统的记述,他心里感到十分快慰。从这件事发生的始末来看,使人又一次看到他的立场和思想倾向是何等的鲜明!

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党号召在全国开展革命传统教育的活动,萍乡成立革命斗争史编写机构,专事这项工作。其时,祖父身任市政协副主席,欣然受命担起了编写机构的领导重任,主持和亲自参与,历时三年,编写出《萍乡人民革命斗争史》一书和四辑《革命的火焰》,使我市有了第一部较完整的反映共产党领导萍乡人民进行革命斗争的史籍。在此期间,他还不遗余力为共产党人立传,整理旧稿和新写出王麓水、萧保璜、张宗和、邓贞谦等烈士的传纪,在《山东省志资料》、《工人日报》和本省地方报刊上发表。

祖父的一生,可以说是与文字打交道的一生。他用笔表白自己的心声,抒发对祖国对人民对家乡的爱,揭露帝国主义和反动派的残暴和不得人心;用笔歌颂共产党领导人民谋求解放的丰功伟绩,缅怀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而献身的英烈。“言为心声”。从祖父留下的这些文稿中,可以看出他在各个历史时期对社会的认识和态度,触摸到他的脉动和心搏。

本来,书香门第的熏陶、进步老师的教诲、名牌学府的培养、文学名家的指导,使祖父在文学创作上具备了别人难以企及的优势,加上他对文学事业的热爱和不懈追求,生活阅历的深厚充实和正当壮年的充沛精力,以及他自身的勤奋刻苦,他应是有更大作为的。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受诬陷,身陷囹圄,只活到59岁就含冤辞世。他的一生实在过于短促了。这些体现他心路历程的文稿,算是他在人世间留下的足迹,也是留给我们后人的宝贵遗产。多年以来,我们就计划将祖父的遗文整理编辑成书。但这些文稿的得来真不容易。祖父生前保留了他自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前期发表的大部分作品文稿,但在“文革”中全部被抄走。他平反昭雪后,退还了幸存的部分文稿和他在1955年写的一份自传底稿。在自传中,他详尽地记述了过去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情况。根据这一线索,20多年里我们多方搜集,陆续找到了一些,但很不全面。从2004年开始,姐姐李苾,哥哥李蒨和我在父母李世弢黄兰萍的带领下,花了两年多时间,酷暑季节顶着烈日去江西省图书馆、湖南省图书馆;零下十多度的寒冬,在北国的风雪中奔波于北京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处,查寻书报刊物。还查阅了本地从建国前到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些报刊。从浩繁的书海中,找到了许多手头没有掌握的或核正了原已找到的祖父的遗稿。但一些已经发表的只知篇名不知内容的作品,如《南行记》、《稚青小传》及一些关于乡土文学的资料,尚无法找到。有些作品如《枯了的花朵》、《槐下随笔》、《风》、《桂林断片》、《田园小景》等,也只见到一部分。尤其感到遗憾的是,上世纪40年代祖父编好的《李芗垣先生遗集》和已编成抄定的《李芗垣先生年谱》,除前者仅存目录外,两部书稿都在“文革”中被抄走佚失。这两部书稿,是祖父生前最为看重的,原拟择机付梓,将先人一生的心血结晶作为遗产传诸后世。若祖父泉下有知,见先人留下的精神财富和自己呕心沥血保存和编辑的这些文稿已付之东流,他当会扼腕长叹、泪湿衫襟的。

李苏菲 (1912-1971),原名李百芳,笔名苏菲。萍乡周江边人。曾任江西省政协委员、萍乡市政协副主席、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市文联副主席。 李苏菲

今天,我们将祖父的遗稿编成《李苏菲文集》。在编辑中,除在发表报刊、年代上认真作了校正和按文体大致的归类外,其它如早期作品中用字习惯和某些语言结构与现在有差异之处,为保存其历史风貌,均按当年原稿排印。因文稿保留时间久远,纸张残破,文中个别难以辨识或残缺的字,则用□表示刊出。对编排中的不当之处,敬祈读者批评指正。

衷心感谢作家、民盟萍乡市委主委、萍乡市政府副市长何建洋先生,萍乡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教授曾文斌先生热心为《文集》作序;同时也向多年来关心、支持和帮助我们完成这项工作的林蓬明先生,为本书照片摄影的文飞翔先生,以及为我们搜集文稿提供支持和方便的有关部门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谢意。

“把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尊敬,集中在一块吧!……最美丽,最神圣的坟墓,却在我们的心头。”七十年前,罗曼·罗兰向友人告别时说的这句话,正好表达我们此刻的心情。

在祖父95周年诞辰之际,我们将《文集》——这一束本是祖父心血浇开的鲜花,敬献给他,以表示后人对他的追思和悼念。

纪念李苏菲同志诞辰九十五周年暨《李苏菲文集》出版座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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