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一天,秋风萧瑟,武官巷老祠堂正殿前的一溜儿大字报被刮起又拍回,廊下的燕巢也空了,门口的梧桐快秃了,黄叶在飘落在脚边回旋。这一天上午,喝过两碗稀粥,我两兄弟凄惶地蹲坐在家门口门槛上,数着落叶儿,准备着迎来又一次的抄家。
这是某市新萍小学分部,继母原在此任教,全家就租住在侧旁木楼上三间,一间父母弟住,一间我住,一间储物。下木梯从卫生局彭局长家檐下过去有一间房,是共有厨房,摆了一張八仙桌。另一家未婚女教师很少进厨房开火。
爹文革前是此市中学管教学的校长,在校有间寝房。文革伊始,1965年下年,房间被学校別有用心者怂恿红卫兵从遥台爬进去偷出往日父亲所作诗词,勾字圈句,断章取义,罗织文字獄,父亲遂被打成黑帮分子,1966年又被升级了,成为反动学阀权威,走资派,继母也受此牵连且出身地主为阶级异己分子。
彼时三个哥两姐本已参加工作,自父母戴高帽子游街,并先后关进牛棚后,他们作为黑帮分子子女也不知怎么限制自由了,星期天也不让探家,只剩下初三刚毕业,学校厂矿拒之千里的、牛鬼蛇神子女的十六岁的我,和十一岁的弟弟南梯守在空荡荡的家中。
大约十点后,巷子拐角处突然闯进两人,后面一人很抢眼球,戴红袖子,手持生锈的梭标,我见了心内一悚惧,怕又是来抄家的红卫兵。再看前面的人疏发垢面,衣衫不整,似乞丐又不失斯文,象干部又过于寒怆,两人都走得很急。我正暗忖:莫非是红卫兵在追阶级敌人?这时人已快步到我跟前,迎面伸手递上皱巴巴一元钱说: “猫乃(我小名)快去买一斤肉,我要吃饭!” 我抬头盯着这胡子拉碴瘦骨突兀的陌生的脸,听着这慈祥而熟悉的声音,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张大嘴,楞了一楞,才惊喜叫着:“爹~,回家了!” 我把这皱巴巴的一元钱塞还爹扣子错位的列宁装斜口袋里说:“爹我有钱,南梯快扶爹去喝茶,把煤炉打开,我去斫肉。”刚好头几天,我在父亲当校长的中学领到18元钱(父母工资停了,规定每人每月九元生活费),作为兄弟俩赖以为生的资本。
三个多月不知爹音讯,我心中悲一回喜一回,可现在容不得我细想,我擦了擦眼角,奔出门,拐弯过了商业局直奔南门桥菜市,斫了一斤肉,半斤红辣椒,买了两斤现成米饭,两块豆腐,飞快跑回。手持生锈梭标的红卫兵原来是高中部的学兄,此刻他正守在我家门口探望,见我回来,他小声而不容置疑吩咐:“动作要快点,本来我的任务是要押你父亲去别处劳动改造的,我看李校长可怜,偷偷弯路让你们父子见面,被別人发现可不得了!”我深深点点头,表示谢意,直奔厨房。里头南梯一步步紧跟偎在爹身旁,帮爹洗脸,整理衣扣。爹急切地问家中状况,我一边与爹答话一边不熟练地切肉,扇火,添碳,炒烹。 “家里人呢?怎么只有你们俩吗?” “哥哥姐姐们在单位写检讨,逼他们写揭发材料,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不能随便回家了。娘在三个月前也不知押到哪里了” “只是我的答话总不能让爹满意,因为许多情况那时我也不甚明了,也不能理解。片刻,门口又传来学兄叠声催促,爹忙叫我铲起菜来,爹便与南梯坐上八仙桌狼吞虎咽…
趁这空档,我赶快跑上储物间,在陶缸里舀了一碗面粉,用水搅匀成面糊,想煎几个面饼让爹带上,无奈竟总煎不凝固,我急得满对头大汗,爹见状,走来伸出指头蘸了蘸,递到嘴里尝了尝,吐出来,叹口气说:“蠢崽,咯是养缸燥物的石灰。 门口学兄声音又起:李校长,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爹擦了眼眶又似擦眼镜,搔了下稀头,深深盯了我和弟弟南梯一眼,便别过脸去,迈着踏实的步履,转身向门外走去,像一位自动就擒的囚犯一步步跨出门槛,走进深巷,拐过巷角…..
我和弟目送着,巷外,不知爹将向何处去。
良久我怅然回家,尝了盘中仅剩两筷子肉片,皆半生不熟,难吃得很。就这半生不熟的一斤肉几乎被爹一个人狼吞虎咽吃完了,不知道他在牛棚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想到这些,我一阵心阵酸。锅里煎不凝的石灰还在咕突突冒着热气,随着水分的蒸发,现出惨惨的白沫,像在嘲笑我,又像在嘲笑那时混乱的世道。多年后这场景依旧在我梦魂中闪现,伴着的是我深深的自责。 这是我为爹唯一的一次做饭,却做得那么仓促,那么粗陋 。
一晃几十年过去,其间我经历上山下乡,落实政策仍在外地工作,父母平反恢复工作,更加努力报效国家,爹退休后还著书立说,殚精竭虑襄助本市筹建高等学府。其间我精心钻研厨艺,总想为父母做一顿象样的饭菜,却再也没找到机会。
衷心感谢至今不知姓名的学兄,冒着风险给了我们父子珍重的团聚机会,向你致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