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萍乡籍藏书家、史学家李有棠,是一位在藏书方面提倡藏以致用、学术上标榜治学严谨的学者。他所著《辽史纪事本末》和《金史纪事本末》,是中国古代列朝纪事本末体史书之一,书成后受到光绪皇帝的表彰,钦赐“内阁中书”;同时,李有棠也是江西藏书家群体中践行“藏学兼重”,并在藏书与治学两方面都取得重要成果的代表人物。
光绪癸卯年(1903)李栘鄂楼版“两史”
几度麻紗校始真
李有棠(1837-1905),字芾生,今萍乡市上栗县赤山镇週江边村人。与其他藏书家不同,李有棠并不出身于书香门第,甚至他的祖父李宝旃字都不识。李宝旃通过苦心经营,一跃成为上栗首富,但因没读过书,经常受到人们的讥诮。李宝旃尽管没有文化,但对读书人既羡慕又尊重,一次他恳请一位秀才为自己题写一柄扇面,秀才题写后,李宝旃展示人前,却成为当地一个大笑话。原来这位秀才故意捉弄李,上面写的字是“家有万顷良田,如何上摆下摆?胸无半点墨水,到底左难右难。”当老人受到如此侮辱后,发誓一定要让子孙读书做官,一湔前耻。为此李宝旃拿出重金,延聘一位萍乡名师来教育子孙,甚至不惜半夜亲自起床为塾师倒便桶,令那位塾师感动不已,于是倾尽全力来教辅李氏诸孙。到了李有棠这一代人,便出了一个总督,还有众多的秀才,李家逐渐跻身社会名流,光是名列《昭萍志略》立传的就有八人,可以说,李有棠的祖父为家族的精英化功不可没。
李家最有名的人物,就是李有棠和李有棻两兄弟。这两兄弟一个成为大学者,一个成为封疆大吏。两人年龄相差五岁,却是兄弟情深。有棠对二弟有棻极为呵护,从年幼时指导他的学习开始,直到有棻做了大官,有棠都会写信指导弟弟为政或读书。据说两兄弟最初就对事业进行过分工,李有棠做学问,李有棻做官。在李有棻做到广东高廉钦兵备道时,祖母、母亲年老,为了让有棻安心宦业,有棠便毅然辞官归里,让弟弟尽心王事,以任其才,自己则乡居著书,成就学术。李有棻最后做到护理两江总督、江西铁路大臣,多赖长兄大力护持。所以李有棻做到二品大员后,首先想到的是为兄长请封,为李有棠争得“资政大夫”的二品头衔。
与当时许多读书人最初的想法一样,李有棠开始走的是“学而优则仕”的科举道路。咸丰八年(1858),李有棠时年二十二岁,以府试第三名的身份考入袁州府学。他在府学的昌黎书院刻苦读书,三年之后又以超等第一名的成绩成为府学廪生,享受学杂费用全免的待遇。同治三年(1864),李有棠考取辛酉科优贡第一,赴京朝考后选授江西峡江县儒学训导,这年他才二十九岁。由于他对科举本身没有太浓厚的兴趣,所以放弃了继续参加科举考试的想法,安心教职,奉养老亲,在峡江训导的任上一干就是三十年,一直到光绪十九年(1893)五十七岁时才解任回籍,颐养天年。
真正使李有棠醉心的,就是经史典籍。他在年青时就留心学术,特别是那些经时济世的学问更是孜孜以求。他主张读书要尊重经史原典,不能恣意曲解,穿凿附会;同时要注重经史与经世结合,不读无用之书,振兴实用之学。而学者所学知识,无不蕴藏在经史原典之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有用之学,无不自经史酝酿而出”。这既是他的治学思想,也是他的藏书倾向。
李家两代富足的财力,为李有棠搜求到江西及大江南北诸省很多好书提供了有利条件。江南一带经历太平天国运动的祸乱之后,名家藏书或损或毁,也有渐次流失市面的珍籍,李有棠都闻讯设法多方访求,不惜重金购入,辇归萍乡。据故老相传,他曾利用自己北上应试的机会,或是借助弟弟李有棻在各地任职的便利,先后斥资两万两白银,在北京、南京、广东等地陆续购入大量古籍,“好收善本古籍,虽金价亦不惜购之”,等到他年老辞官回乡时,已经是蔚为壮观的一方藏书大家了。
李有棠读书藏书之处在上栗故居正宅“栘鄂楼”之侧,总共有瓦屋三间,一厅两室,上下两层,楼下读书,上面藏书。房前间种花木,庭院可供友朋宴谈。他把藏书楼命名为“怡轩”,颇有超然洒脱的意味。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能窥见李有棠坐拥书城,怡然自得地在“怡轩”或吟哦呫哔,或点读丹铅的身影。我们不知道怡轩藏书的具体数量、代表性藏书,也找不到他相关的记述和藏书印,但他的藏书指导思想还是得到充分体现的。
有趣的是作为藏书家和学者的李有棠生活节俭,读书细心,对饮食却跟袁枚一样很是讲究。据说李有棠兄弟六人食量都很惊人,一餐煮十多斤肉,兄弟几个一顿就能一扫而光,怡轩院中,花前月下,觥箸交错,大快朵颐,这也算是藏书家的赏心乐事吧。
李有棠读所藏之书还有一个习惯,就是随手做读书笔记。做笔记有两个好处,一是加强记忆,记录全书主旨纲要;二是积累资料,便于将来著书时随时征引。他把自己读书所得写成笔录,积累到一定时间分类整理,誊抄成册。李有棠这一习惯保持终身,还以身作则,给弟弟们和子侄垂范,特别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写读书笔记,到他晚年时,读书笔记积累成帙,洋洋大观。李有棠以藏书之处,将读书笔记命名为《怡轩杂著》,总数有数十卷之多,可惜没有来得及刊印。他的曾孙李蓁非先生儿时还在,此书和另一部重要的手稿《历代帝王正闰统总纂》一样,均在1949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浩劫中全被焚毁。
李有棠《金史纪事本末》
一束琅函叠次遗
与许多藏书家一样,李有棠也是一位出色的学者。他的代表作,就是《辽史纪事本末》四十卷、《金史纪事本末》五十二卷。这两部书是李有棠有峡江训导任上,积十年之功的力作。二书自光绪十年(1884)开始撰稿,到光绪十九年(1893)第一版在上海用石法印行,此后陆续多次校订,最后一版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家刻本,这个版本只刷印了一千套,较十年前的首版又有很大进步。两部书在李有棠身前就印行,避免了手稿容易散失的危险。他自述“余自潜心书史以来,每于历代事实,手录成帙,求其详尽,以贻后人。故所编纂,不一其类。而《纪事》二书,幸先告成”,言辞之间充满欣慰之情。同年十月,江西学政吴士鉴奏荐表彰他“潜心经籍,富有述作,独于史学尤为专门,著辽、金二史纪事本末九十二卷,于两朝政治、掌故区别条疏,穷源竞委,其体例悉仿宋袁枢《通鉴纪事本末》、明陈邦瞻《宋、元纪事本末》,而于他书互异同者,详加质证,注于其下。名曰考异,臣细读其书,纪述淹赅,考订完密”,所以向光绪帝南书房进呈此书。最后,李有棠被赏赐内阁中书衔,以示奖励,连李有棠自己也受宠若惊,“文人际遇,可谓荣矣”,此时距他去世不到两年时间。此后二书风行天下,至今都是史学家案头常备之书。可以说,从皇帝到普通读者,社会各阶层对二书的认可,是对他最大的慰藉。
李有棠撰写两个异族政权的史书,是很有眼光和胸襟的。按他二弟李有棻的话说,此前李有棠读明代江西高安学者陈邦瞻所著《宋、元史纪事本末》时,发现陈书虽然内容多涉辽、金,却对这两个朝代人名、官爵和事件不熟悉,所以屡有错讹之处,“采摭弗广,漏脱者众”。加上陈书视宋朝为正统,对异族政权有一些歧见,因此就会出现一些有失偏颇的地方。鉴于上述原因,李有棠决定撰写辽、金二史本末,以填补空白,这是李氏动笔的初衷。
其实在李动笔之前,就受到一些有限条件制约。二史成书于元代,越往后资料越少。加上元代史官撰写二书的速度太快,《辽史》不足一年,《金史》也只有一年零七个月,求快就难免会有很多遗漏与错误的地方。李有棠发现这种情况之后,着手进行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加强叙事的完整通顺;二是对原书史实进行大规模的考订。真正体现学者水平的不仅仅在叙事能力,而是考订功夫,李书的价值就体现在这里。李有棠收集了大量辽、金时期的正史、野史、笔记、杂说等资料,极大地丰富了原书的不足。以《金史纪事本末》为例,其考异部分,占到了全书一半以上的篇幅,与正文叙述各占一半,以“小注双行,分载每条之下”,方便参阅,所引史料总数达510种之多。他娴熟地利用这些史料相互印证,相互发明,厘正讹误,补充阙遗。如该书卷三十七曾考证《金史·章宗纪》所载泰和六年七月所杀“宋夏统制”是谁没有说明,李有棠就根据《金史·阿喜传》的记载,令人信服地指出这位“夏统制”即夏兴国。又如他在该书卷十九中指出,《金史》卷六十六《特进挞懒传》和卷七十七《挞懒传》,传主分别是两个人,后者叫完颜昌,但两人传中都出现了相同的事件,“破杞县军,获胡直孺、擒石瑱”,明显混淆为一人。
正是因为李有棠的学术水平,使辽、金二史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因此,《中国史学史》作者认为“两书在编撰方法上有新的特点,显示出纪事本末体史书推进到新的阶段。”
光绪三十一年(1905),李有棠积劳成疾,遂致风痹,去世前几日仍奋力为族谱撰序,并为当地的宾兴会制定章程。李有棠去世以后,最为伤心的要算他的弟弟李有棻,他特意撰写一副长联,既描述自己内心之痛,也高度总结了长兄一生的为人与治学:
学至此,其庶乎!考道论经,匡时论史,躬行实践论文章,著述已千秋,九重天恩旨颁来,回首比重精力果; 兄非他,我师也。居家教孝,出仕教思,处世为人教廉耻,死亡遽终古,六十载训言犹在,伤心何日泪痕干?
李有棠去世后三十年,由于子孙多夭,加上时局动荡,天灾人祸使后人不能守住世业,怡轩藏书逐渐散失,至今荡然无存,连收藏古籍颇为丰富的萍乡市图书馆也罕有李有棠所藏之书,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